《汉语的奇迹》 张远山 相声专场 阿吾
经一个女人介绍 出来两个男人 一个个儿高 一个个儿矮 个儿矮的白又胖 个儿高的黑且瘦 第一句话是瘦子说的 第二句话是胖子说的 胖子话少 瘦子话多 瘦子奚落胖子 观众哄堂大笑 胖子用嘴鼻伴奏 瘦子边唱歌边跳舞 瘦子舞成了武打 伴奏跑到了霍元甲 响起不同频率的声音 两个人弯腰成一般高 胖子斜视瘦子一眼 瘦子带胖子向左侧退下 出来一个老头 观众用右手打左手 经一个女人介绍 老头叫牛倒立
老头先讲一句 老头再问一句 前一句声音粗 后一句声音细 老头介绍餐馆的名字 观众慢慢咽口水 名字讲到三十六个 响起不同频率的声音 经一个女人介绍 出来一群男人 一、二、三、四、 五,一共五个人 五个人外形很不一样 就穿的服装相同 其中四个人闹意见 一个人竭力调解 调解一定时间 出现一次响声 这样已经七次 每次稍有差别 四个人终于团结 要调解的人赔理 此时响起同种频率的声音 是右手打左手的声音
这首诗充分说明了现代诗对读者的文化素养与审美能力的借重程度。由于这首诗几乎每个中国人都能懂,因此它非常典型。我将在本书中介绍更多杰出的现代诗,它们都有独特的思维方式和独特的表达方式。可惜的是大多数普通读者却无法轻松地读完它们,然而这却不完全是诗人之过。因为“上帝死了”,现代诗人不愿再充当任何形式的牧师,现代诗人不再对仰望自己的人抒情。然而我没有资格像大师
们那么“傲慢”──这种傲慢本是为了尊重读者,即与读者平等对话──但我又十分侥幸地比大多数读者对现代诗及其思维和表达方式略多一些了解,所以我在本书中将试图在普通读者与大师们之间的鸿沟上架起一道审美的桥梁。但愿每个读者在读完本书之后,能愉快地说:“经一个男人介绍,我读到一本杰作。”然后为用现代汉语创造了奇迹的诗人们,而“用你的右手打你的左手”。
《相声专场》的现代表达方式之所以成功,是因为它选取了每个中国人都熟悉的相声作为还原母题。人人皆知,诗中的“一个女人”是报幕员,“高瘦子”与“矮胖子”表演双口相声,“牛倒立”表演单口相声,“五个人”表演群口相声,“右手打左手”是鼓掌。于是这首诗在诗意传递上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作者用高超的提炼把“相声专场”成功地还原为“元语言”,每个中国读者因而能轻易地把“元语言”再度还原为形象的“相声专场”,巨大的审美快感就产生了:既欣赏诗人的智慧,也欣赏自己的智慧──但一般的外国读者却无法欣赏这首杰作,哪怕他有足够的智慧,原因仅仅在于他不熟悉中国的相声。由此可见,要欣赏一首杰作,必须具备相应的常识和相应的素养。
如此熟悉的题材被表现得如此陌生,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因为众多的所谓先锋诗歌和前卫艺术都能做到这一点;了不起的是被表现得如此陌生以后,读者依然能读懂。这就是奇迹!曾有人问我,什么是俄国形式主义独标高帜的“陌生化”效果?我当时觉得一时难以说清,现在我可以回答了,这首诗就是“陌生化”的最好样板。陌生化不是为了让人不懂──许多所谓的艺术家正是由于这种误解或艺术手段拙劣,不幸落入了这个只有天才方能越过的陷阱;陌生化是为了让审美快感来一次飞跃──正好跃过这个陷阱。
但是,《相声专场》除了语言艺术上的巨大成功以外,并没有重大的情感意义和深刻的思想意义──虽然这丝毫无损于它的价值:它是汉语中最杰出的漫画,一首纯艺术的杰作,一次完美的语言游戏。不过,还有许多当代杰作采用了与这首诗相类似的表达方式,艺术上同样完美,而情感与思想则更加丰富;但由于读者缺乏相应的文化素养或不了解现代诗的表达方式而无法欣赏──如同外国人读《相声专场》
一样格格不入。
这就是我为什么要撰写这本书,把各位引入这个神奇世界的原因。而我要做的,很可能是诗人们不乐意的,因为我要把诗人的思维还原出来,如同把地毯的里子翻出来。也就是说,把独特的诗歌表达方式还原为平庸的散文,这无疑是“化神奇为腐朽”的愚蠢工作,因此必定会有诗人跳起来说,“这不是我的本意。这不是我的思维。我根本不是这样想的。”但这是诗人们的误解。
诗人未必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又究竟是如何思维的。诗人是人类集体表象(即历史和梦想)的直觉者,一个上穷碧落下黄泉的精神梦游者。诗人是语言的先知,却未必是真理的先知;语言与真理之间,并不能简单地划等号。因此,诗人这么思维,这么表达,却未必洞悉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表达,这么思维。诗人能够作出的解释,仅仅是从一己狭窄的生存景观和情感视角作出的解释。诗人的生存视野未必比任何人宽广,甚至比许多人还要狭窄,然而诗人却通过特殊的思维方式和表达方式,为自己也为人类拓展了无限广阔的灵魂视野,对人类情感和文化困境作出了超乎常人也超乎自身狭窄生存视野的深刻感悟。正因为每个个体的生命视野,相对于整个人类生存范围来说都相当狭窄,我们才不得不赞叹诗人的伟大;也同样因为个体生命视野的天然狭窄,诗人失去了对自己表达人类普遍情感的杰作的客观诠释权。因为全景式地客观诠释这种特殊的理性思维方式和理性表达方式,与相当主观的诗的感性思维方式和感性表达方式在本质上是难以兼容的──这是人类思维触角的两个极端。
一个独创性天才就是一个像长颈鹿一样特化了的特殊个体,某个方面的过分发达使他在相反的方面产生了巨大的感受死角和思维死角。一个天才就是一条独一无二的比目鱼:他的眼睛集中在灵魂的某一侧,他的全部天才贯注在一个特殊的生命视角上,一意孤行,生死以之;孤注一掷,义无反顾。一个伟大诗人的感性能力越强,就越是不可能用理性方式全面理解和诠释自己的杰作。甚至可以这么说,一首诗越是成功,越是不能由作者本人到自身的生命细节中去寻找感染力的答案。
诗人写给情人的情诗,如果仅仅是打动了情人而没有社会性感动,那么诗人或许有权判断为什么打动了情人;但如果诗人的一首情诗感动了人类(无论情人是否被打动),那么诗人就只能惊讶地站在一边,不知道自己究竟干了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创造了一个语言奇迹。这一点可以从如下事实得到进一步确证:诗人自己的得意之作往往并非传世杰作,真正的传世杰作又未必是诗人自己的得意之作。
我之所以特别强调诗歌的独特思维方式和表达方式,是因为诗人使用的文字和词语与任何并非诗人的语言使用者一样:材料的普通足以反证形式的独创。因此一首诗的独创性就是思维方式的独创性,一首诗的独创性就是表达方式的独创性。所以我的解读方法完全抛开了诗人自己的经历、诗人自己的美学观等等个人化细节,即便我恰好知之甚详。我的解读也不仰赖于任何现成的文学理论和诠释方法。我的全部演绎都立足于诗歌的内在逻辑,因为任何一首配称之为“奇迹”的杰作,必定自足于自身的表达。
阿吾,原名戴钢,又名戴大魏,重庆人。1985年7月本科毕业于北京大学地理系,1988年7月硕士毕业于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哲
学系。1988年至1994年,先后在《光明日报》文艺部、《中国电子报》专栏部、中国电子报社深圳记者站从事采编工作。1994年至2005年在TCL集团公司从事经营管理工作。出版有诗集《足以安慰曾经的沧桑》。
因篇幅问题不能全部显示,请点此查看更多更全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