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主体性与历史的主人——纪念费孝通先生诞辰一百周年

论坛・探索与评论　文化主体性与历史的主人　纪念费孝通先生诞辰一百周年　文／李友梅　术其实更多是围绕文化主体性而展开的，他所期　展，是中华民族成为其自身发展的历史的主人，　走向“文化自觉”、　“文化自决”的历史责任。　：：：．．今年１　１月２日，是费孝通先生的百年诞　．：：：：辰。费老的一生，与他所时刻关注的国　家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他出生于清代末年，　的中是望中　识　知　国　一　成长于民国时期，早年接受的是与中国传统并未　完全隔绝的新式教育，而在其青年时代，又负笈　英伦，接受当时最为严格的西方现代学术训练。　族华民则　分　子　一　归国后，在中国最动荡的战争年代，费老成长为　这一时期中国学界最知名的知识分子之一。１９４９　文承　一　年后，费老以满腔热情参与新中国建设，却又　一　在１９５８年至１９７８年间遭遇了一生中最大的艰难。　改革开放之后，费老不但一如既往地参与学科重　建，培育人才，而且“行行重行行”，深入到这　一时期中国经济社会的新实践。因此，当他２００５　年去世时，费老不仅是享有国际声誉的学者，而　且也是一位杰出的社会活动家或社会实践者。费　老的这种将知识生产与社会实践紧紧结合在一起　的人生，也许是今后的学者难以企及的。　在费老百年寿诞之际，我们如何缅怀费老　的学术与人生？如何理解中国知识分子的角色与　责任？费老的学术观点还能适应当代中国的转变　吗？我们又当如何继承和发扬费老的学术观点？　ｔ１５２　Ｉ公关世界　｛Ｉ　论坛・探索与评论　或者，费老如果在世，面对五年之　方社会的掌控将皇权限制在一定空　低社会阶层。费老甚至批判他们　中的社会转型，他又会如何提问？　予回答的。　间范围。费老认为，中国传统的社　主要的知识资本对推动中国历史的　地方自治单位，皇权最终需要通过　国传统社会里，知识分子作为一个　上述的种种疑问，仍是需要我们给　会结构，顶端是中央政府，底部是　前进也是无足轻重的，因为“在中　绅士这类中介传达到基层，绅士因　阶级来说，是不懂技术知识的，他　一、费老不同于“健统的　此可以一定程度上消解与抵制皇　们的垄断权是建立在历史智慧、文　权，也可以透过其在朝廷的亲属、　士绅”　学消遣，以及表现自身的艺术才能　　（参见《中国绅　首先，很多人依据费老的人生　同学或朋友间接影响皇帝本人的决　的基础之上的。”经历很容易地将费老视为中国传统　定。总之，绅士阶级承担了帝国体　士》第三章）换言之，他们的知识　绅士的继承人，譬如，最近出版的　制下承上启下的责任。　一只是一种脱离现代知识体系的自我　本有关费老学术史的研究著作，　在费老看来，绅士虽然客观　消遣、自我陶醉或麻醉，让他们能　　书名就题为“最后的绅士”，尽管　上起到了限制皇权滥用，并提供地　在帝国阴影下过一种优雅的生活。这本著作并没有直接指称费老就是　方公共性的作用，但却并非出自崇　显而易见，对于致力于推动中　“最后的绅士”，但隐含的结论似　高的动机，相反，其动力是“逃避　国走向现代化道路的费老来说，至　乎也是认为，费老活跃于学界、政　被支配的命运，同时接近权力的泉　少是从费老早期的观点来看，他是　界，走的是“学而优则仕”的传统　源”。　“在不受限制的君主权力之　绝对不会认为中国传统的士绅能够　中国士大夫的道路。　下，不仅要保护他们自己，而且保　承担起这个历史责任的。事实上，　不过，在我们看来，简单地将　护他们的亲属和整个家族，要做到　费老也从来没有认同自己属于这一　费老比附于传统的士绅似乎是不确　这一点，不仅需要依靠宪法或者法　阶层。在他晚年的一份自述里，他　切的，也未必能得到费老本人的认　律的手段，而且也靠个人的影响。　同，尤其是在费老的早期思想里，　明确地表述：　“我从小有机会接触　这正是他们所寻求的，不是向皇帝　这个阶层的人，所以对他们比较　曾对这一社会阶层有过非常严厉的　的权威挑战，而是去接近他，并为　熟悉，并且在我一生的经历中看到　批评。　他服务，同时从这种服务中得到好　了这个旧中国土绅阶层最后走过的　费老对士绅的批判主要来自于　处，争取把皇帝要求的负担转移到　路程。”　（参见　费孝通文集　，　费老对中国皇权的否定。在费老看　那些阶层较低的人的身上去。有产　下同）也就是说，他更多是把自己　来，中国皇权是一种彻头彻尾的暴　阶级企图使帝王的权力在他们身上　视为这一阶层衰落的历史见证人，　力。这种暴力主要表现在两方面：　一失效，从而避免老虎的攻击。成群　因此，即便是考虑晚年费老对传统　方面是中国皇权的获得与变更完　的官吏连同他们的亲属，在中国社　士绅的批判趋于缓和，费老大概也　会里形成一个不受法律影响的特殊　不会认为自己走的是一般传统±绅　全是依赖武力决定的，胜者为王，　败者为寇；另一方面是皇帝垄断一　阶级，他们可以免去税收和征兵的　有的官员只是其仆人与工具，并不　治权力。”　（参见《中国绅士））第　真正拥有权力。　费老认为，绅士在中国皇权　“读书做官”或者“优游林下”的　切权力，君主的权力不受限制，所　义务。然而，他们没有真正的政　老路。　８页）　这就是说，费老认为传统士绅　ｊ　？　望　麓　蔷强零－　其实，费老真正认同的是成　的绝对控制之下有三方面的重要作　的行为只是为了在皇权的高压下明　为一个继承了中国优秀传统的现代　用。一是合法化王权，这一过程起　哲保身，避免自己或其周边的人成　知识分子，按照费老自己的说法是　始于汉董仲舒所发明的“天意”、　为君主权力的牺牲品。他们屈服于　“通过吸收新的知识来把传统精神　贯彻出来”。　费老所理解的中国优秀的传　“天命观”，使知识分子获得了　皇权，既不具备斗争性、革命性，　对王权进行象征诠释与合法化的资　甚至也不具备完整的公共性，因为　格；二是用儒家的伦理来规范和限　他们很可能只保护一个小团体的利　统精神，尽管没有系统表述过，但　制王权的滥用；三是绅士透过对地　益，甚至会将皇权的暴力转嫁到更　被他多次强调、认同并认为是他一　公关世界ｌ　０５３　论坛・探索与评论　生为学的根本态度：一是“天下　兴亡，匹夫有责”，二是“学以致　用”。费老据此认为，这是他与　海外学者，譬如他的老同学爱德　蒙・利奇相区别的地方，他们或许　以发现和创造新的知识与理论体系　作为其职业目标，但费老强调他作　为一个中国知识分子，应该用他的　知识回报社会，参与社会实践，帮　助社会进步。　对自己的学术志向，费老曾有　一个比较详尽的表述：　这种“学以致用”的思想－＿一直　贯穿在我的学术研究中。我认为知　识分子的本钱就是有知识，有了知　带孝逼嚣　识就要用出来，知识是由社会造出　来的，不是由自己想出来的。从社　炙下　的小城镇研究、区域发展模式研　田　失，而是能够“推己及人”，从公　会中得到的知识应该回报于社会，　究、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研究以及全　共性角度看待其个人的境遇。我们　帮助社会进步，这就是“学以致　球化问题思考，都是紧紧扣紧这一　看到，费老所推崇的一些师长都具　用”。　“学以致用”本身就是中国　主题。其次，他在认识与研究方法　有这一品质，典型如潘光旦先生，　的传统，意思就是说，得之于社会　三墨　共　上倡导和推动社区调查，即便在晚　直到遭遇迫害死在费老怀里时，他　要回报于社会。我是跟着中国这一　年，也在身体许可范围内，深入实　有的不是“抱怨”与“冤屈”，　传统进行我的工作的，这也是我的　地调查，或者把学生派到田野之中　而是对时代及其命运的理解。事　志向。这志向并不是我自己想出来　零　人　ｉ　去。最后，也是最重要的，费老并　实上，费老终其一生，都在感叹　的，而是跟着中国的传统学来的。　不满足于做一个单纯的学者，从早　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这类优秀品　但是我是通过吸收新的知识来把传　期的民主运动参与，到后期在国家　质在一代一代间日渐衰减，到了　统精神贯彻出来，我希望这样做，　领导层的政治参与，费老不仅以自　晚年，费老更明确地呼唤用儒家　做得如何我自己不敢说。　己的知识为社会的发展积极建言献　的“德性”传统重建中国社会的　费老是这样想，也是这样实　备　策，还亲身参加到社会实践之中，县委　　“道义秩序”。　践的。首先，费老学术的焦点来自　虽然这使得费老一生命运曲折起　费老对中国知识分子社会责　于中国的现实问题。费老曾把他所　伏，但费老从没后悔过自己的人生　任的强调也是与他对中国社会结构　经历的中国时代变迁归纳为“三级　选择。　的思考联系在一起的。众所周知，　两跳”：其中“三级”是指农业社　也就是说，费老虽然对现实　费老使用“差序格局”这一概念来　会、工业社会和信息社会；而“两　生活中士绅的庸俗生活有所批判，　描述中国社会结构，这一概念实际　跳”中，第一跳是指中国从传统的　但对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理想与价　是认为中国社会的所谓公的领域是　乡土社会开始变为一个引进机器　值有高度认同。在费老看来，每　由私人领域扩张与转化而来的。因　生产的工业化社会，第二跳则是当　个人其实都有自私的－一面，儒家的　此，中国社会的“道义秩序”实际　代所展开的中国从工业化走向信息　“仁”与“克己复礼”，就是主张　取决于“差序格局”中中心个体的　化的时期。费老的学术就是围绕着　用公控制和改造私，从而修身、齐　“德性”。在费老看来，中国历史　中国如何实现这“三级两跳”而展　家、治国、平天下。这样的知识分　经验表明，仅仅依赖暴力是维持不　开，从早期的乡村工业化、到后来　子，不会以一己之私来衡量个人得　了中国社会的整合的，以“德”服　Ｏ５４　ｌ公关世界　ｊ　论坛・探索与评论　人的“王道”最终要胜过以“力”　个人自主性的作用。１９９３年费老所　统”，也不是“全盘西化”，而　服人的“霸道”。儒家承担起的责　撰写的“个人・群体・社会”一文　是“大家根据自己不同的文化传统　任就在于规范和引导权力中心，使　中，对自己一生的学术作了一个总　来进行创造，这就是文化的自觉和　社会控制能够走上“王道”而非　结与梳理。费老认为他个人早期学　自新。自新，就是自我更新，从传　“霸道”，国家与社会良好的秩序　术上最重要的忽略是“只是社会不　统的基础上来自新，而不是从零开　才有可能最终实现。因此，中国社　见人”，即过分重视了社会对个人　始”。费老预言２１世纪将出现“人　会的知识分子与精英有责任继承儒　的塑造而忽略了个人的主体性。费　类文化的自觉”，原有的“西方中　家的这一传统，承担起建立中国社　老以“文革”中的个人经验为例，　心论”弓１导下的文化研究，是西方　会公共性的责任，用他们的知识参　说明相对于社会这个实体，个体　中心主义的，巳无法体现非西方文　与到社会实践过程之中。　的人同样也是一个实体，个体不仅　化的自主性和生命力，新的“文化　自觉”的风气将逐步在世界各地展　但是，费老明确意识到，知　仅是被动地接受社会结构的模塑，　识分子的知识是需要随时代而更新　甚至可以是“社会的对立体”。这　开。因此，在多元文化并存的当代　的。这就是说，我们不能依赖中国　种“对立”与“反叛”也就成为社　世界，中国知识分子不应该丧失这　　传统知识与历史经验来推动和促进　会结构变化的最重要因素，因此，一历史机遇，　“在新一页人类文化　中国的现代化发展，因此，吸收与　我们需要“一方面既承认个人跳不　发展史上，应该有中华民族实现文　发现新的知识才能更好地完成“学　出社会的掌握，而同时社会的演进　化自觉的恢弘篇章，在世界上起一　　以致用”的使命。因此，费老在其　也依靠着社会中个人所发生的能动　个带头的作用”。学术生涯中非常重视的两点：一　性和主观作用”。即费老认为，我　在　进入二十一世纪时的回顾　　是不断从现实社会生活中总结与发　们每个人既在原有的社会结构下行　和前瞻》一文里，费老明确表述：现新的现象与新的问题，包括中国　动，也参与新的社会建构，我们每　社会变迁过程中所出现的新的社会　个人的思考与行动既受制于历史，　现象，以及内外社会环境的变化；　能通过现代知识体系来加以认识，　在就要结束这篇讲词的时候，　我想特别强调一下争取文化选择的　也同时在创造新的历史。因此，民　自决权问题。在人文重建的整个过　二是费老知道中国的现代化遭遇只　族的发展，取决于该民族中的个体　程中，我们可以接受外国的方法甚　的集体自觉。显然，作为社会精　至经验，但所走的路要由自己决　动力都在自己。自觉是为了自主，　因此，费老到晚年还强调中国社会　英，该民族中的知识分子应该承担　定。文化自觉、文化适应的主体和　学、人类学需要“补课”并亲身　起更大的责任。　付诸实践。事实上，直到晚年，　因此，中国知识分子参与社会　取得一个文化自主权，能确定自己　他的观点仍然能够产生国际性的　实践与“学以致用”，就不仅是继　的文化方向。・相应的，在我们这些　学术对话，仍具有国际性的学术　承与发扬中国优秀传统文化，而且　以文化自觉、文化建设为职志的社　视野与眼光。　也是知识分子所必须承担的一种历　会学、人类学工作者来说，也要主　　史责任。正是从这一意义上，费老　动确定自己的学科发展方向。、　’　基蔫　提出“文化自觉”这一概念。在费　因此，费老一生的学术其实更　义　舞穗一　老看来，　“文化自觉”实际就是一　多是围绕文化主体性而展开的，他　尽管费老身上打下了中国传统　定文化中的人对其文化的“自知之　所期望的是中华民族文化的自我更　的烙印，并且，他也深刻认识到中　明”，知识分子的责任就在于正确　新与发展，是中华民族成为其自　国传统精神的重要意义，但他并不　完成对其自身文化的自我认识，从　身发展的历史的主人，中国知识　认为传统可以救中国。事实上，费　而“增强对文化转型的自主能力，　分子则承担引领社会与文化走向　“文化自觉”、　“文化自决”的　历史责任。咖　老强调知识分子的社会责任，推崇　取得为适应新环境、新时代而进行　“学以致用”，希望知识分子具有　文化选择时的自主地位”。　“文化自觉”的精神。　费老指出，这种“文化自觉”　　“坚守传　晚年费老，　更进一步认识到了　既不是“文化回归”、公关世界ｌ　Ｏ５５　　１